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!”老人叹道。
接着他便脱下厚厚的羊毛手套,把皱巴巴的手向贝伊娜伸来,那只手粗糙多茧,握上去犹如带刺,却十分温暖。老人拉着贝伊娜坐上骡子,又递给了她一个酒袋。她双手接住,谨慎地吮了一口,暖意向全身渐渐扩散。
贝伊娜有点因为对老人撒谎而内疚了。她骗他说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,有天家里着了火,母亲被烧死了,而她侥幸逃出火海,此刻无家可归。不知为何,这个谎她编的驾轻就熟,讲的几可乱真,仿佛确有其事。
骡子在雪地上走的不快,但却很稳。“我要去混乱堡谋个差事。”经过一个缓丘时,老人说。“那的城主吉利特伯爵小时候很喜欢我讲的故事,现在他肯定也会欢迎我回去的。他是个好人,对下人一向很好。你要不要也留在那,你可以……”
“不,我要去当个医生。”贝伊娜不假思索地回答,烈酒让她有些飘飘然。“我会救好多人的命,不管是什么样的伤我都能治好。”
“你会治病?”老人难以置信地问。
“没错。”她把酒袋摇的哗哗作响,大声说:“真希望现在就有个快死的病人,我等不及要露一手了。”
老人干笑两声,从她手中取过酒袋深饮一口。贝伊娜把脸埋在他的背上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她被摇醒时躺在一张稻草床上,身上盖着厚被子,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发着红光的大火盆。
老人的脸憔悴而哀伤。“孩子,你不是说你会治伤吗?”
贝伊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猛地撑起身子,眼睛飞快地扫视着房间。“我的匕首呢?这么长,红金相间,把柄是紫色的。”她边说别激动地比划。
“在这呢,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匕首,你是从哪弄来的?”老人站起来,伸手从贝伊娜身后的小柜子里取出“神之吻”和她的钱袋。
短剑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安。“一个朋友送我的,您刚刚说治伤?”贝伊娜谨慎地说。
老人叹了口气,“吉利特大人打猎时遇到了一伙土匪,他肚子上被捅了一剑,大家都说他快死了。”
“我能救他。”贝伊娜立刻回答。
“你来看看吧,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老人出去后,贝伊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然后穿好衣服,将“神之吻”剑柄朝下装进上衣口袋。
推开房门,寒风立刻扑面而来,贝伊娜连忙戴上兜帽。黑色的建筑,白色的雪地,还有灰色的天空,构成了一个看似纯粹的世界。雪已经停了,但阴暗天幕下仍充斥着刺骨寒意。贝伊娜跟随老人穿过外庭和广场,周围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士兵和仆人。
一名脸色阴沉的士兵守在伯爵的卧室门外,浑身的黑甲在雪地的反光下寒气森森。他粗略地扫了贝伊娜一眼,一眼不发地推开房门。
屋里药水和血的味道浓得让贝伊娜难以呼吸。房间里有张她所见过的最大的床,一个满头棕发,面容粗犷的男人深陷在上面,短而浓密的络腮胡子上布满干涸的血迹,他大概四十岁,尽管眼窝深陷,面如死灰,但那张憔悴的脸上仍有几分英气。
床边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,她的眼睛已经哭肿,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。她看了眼贝伊娜,便怒气冲冲地站起来,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指着老人的鼻子。“你是不是老糊涂了?还是把我丈夫的伤当儿戏,那么多医生都无能为力,你竟觉得……”
“闭上该死的鸟嘴。”床上的男人打断她。
“可是,亲爱的……”
“我受够了你的大呼小叫,给我安静。”伯爵的声音嘶哑浑浊,充满痛苦,但他的语调却不容反驳。
女人厌恶地瞥了老人一眼,然后气鼓鼓地坐回去,扭头看向壁炉里跃动着的熊熊火焰。
贝伊娜紧张的说不出话,老人拽着她的胳膊带她走到床边。
“大……大人,这女孩说……说过不管什么样的伤,她,她,她说都能治好。”老人的话听起来毫无底气。
伯爵发出沙哑的笑声,“我和她这么大的时候还说过自己能徒手打死熊呢。算了,反正下一个该死的废物医生还没过来,就让她试试吧。”他的笑声突然转为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。
“你看一下伤口。”老人掀开被子,一股恶臭和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。贝伊娜能感觉到胃里的食物在向上涌,她拼命忍住才没有吐出来。
她看了一眼便赶紧挪开视线,伤口不仅大的吓人,而且已经发黑腐烂,还在不断渗出脓汁,甚至还有蛆虫在血肉中钻进钻出。
看到她的反应,伯爵似乎丝毫没觉得失望。“吓到你了吧?”他嘶哑地说。
贝伊娜惊觉自己正捂着嘴巴,两眼死死地盯着地板。她如梦初醒般的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心中思绪万千,但当她将右手扫过上衣口袋里的坚硬金属时,这触感让她下定了决心。我已经无路可退了,女孩在心里暗自注明。
“我能救好您。”贝伊娜咬紧嘴唇。“只是您得先让其他人出去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?”床边的女人狐疑地问。
贝伊娜还没来得及编织出理由,生命垂危的伯爵便再次替她解了围。
“你们都出去。”他咳嗽着下令。
女人还在固执地坚持。“不,我要一直待在……”
“我让你出去。”伯爵再次粗暴地打断她,“我都这副样子了,你还怕我跟她出轨不成?”
女人涨红了脸,她一言不发地起身,挽起裙子走出房门,老人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。
“这臭女人,我还没翘辫子呢就在那一旁叽叽歪歪的。”伯爵粗声道。“我偏要和她唱反调。”
贝伊娜干笑两声,然后在桌上的一大堆瓶瓶罐罐中翻找。她略懂一点医术,这还要拜一位已经入土多年的老太婆所赐。
“你真的有把握治好我的伤?”伯爵问她。
“我会尽力的。”她想不出更合适的回答。
“又是尽力啊!”伯爵无力地笑笑,紧接着又发出一声充满痛苦的呻吟。
贝伊娜终于找到了一瓶安眠酒,她倒了满满一大杯,走到床边递给伯爵。“这是安眠酒,您先把它喝了。”
“孩子,告诉我实话。我会一睡不醒吗?”伯爵接过酒杯,半闭着的黑眼睛沉静地打量着她。
“不会的。”贝伊娜大声说,但她自己也并不是十分地确信。
伯爵犹豫了一下,随即一饮而尽,由于喝的太快,殷红如血的酒液横贯他的脸庞,顺着下巴流淌,沾满了他的棕色络腮胡,浸湿了外衣领口和前襟。贝伊娜不禁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喝进去。
“该死的,我真后悔没参加今年的七子之战的。”伯爵粗率地将酒杯抛向一旁。“你知道七子之战吧?”
“十四名骑士在河边比武,我今年还去看了。”贝伊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等待着伯爵陷入睡眠。
“我本来可以参加的。”吉利特咳嗽两声,伤感地说。“两个国家,精挑细选出的十四名战士,七骑对七骑,在悲哀之河河畔厮杀,直到一方全部战死。然后,两国会在清澈通透的河川旁筑起死者的坟墓,还有新一年的和平。”
“国王本来想让我参加,可我将机会转给了别人,一个比我优秀的年轻骑士。而他也没让我失望。”
“阿芙瑞诺?”不知为何,贝伊娜红着脸说出这个名字,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跳个不停。
伯爵似乎对她的反应颇觉有趣,他看向她,被血染红的嘴唇向上翘起,折出一个骇人的猩红微笑。“没错,就是他。”
贝伊娜低下头,“他确实非常的……英勇。”
“当然,要不我怎会向国王全力举荐他。”伯爵努力向上蠕动着身子,牵起一阵沉闷的呻吟。“其实……可怜的孩子。”他喘着粗气,脸上满是痛苦。“我从老家伙那里听说了你的事,你可以待在混乱堡。”
“那个老人吗?”贝伊娜问。
“是啊!孩子,我很难过。我也为阿芙瑞诺感到难过,也为我自己感到难过。你只知道阿芙瑞诺在七子之战上抢尽了风头,却不知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。他的祖父本是个染布匠,有天加入了叛军,之后更是成为了叛军领袖,与王室军队争战不休。”
伯爵闭上眼睛,继续说:“先王对待叛军毫不留情,他下令交战时不抓俘虏,全部处死。可叛乱却成燎原之势,在各地蔓延,愈演愈烈。直到先王被敌人的冷箭射死。 ”
“他不是被自己儿子,也就是现在的国王放箭射死的吗?”贝伊娜冲口而出。
伯爵睁开眼睛,狠狠瞪了她一脸,吓的她身子一缩。
“你要是还想要舌头,这话就别再说第二遍。”吉利特伯爵告诉她。“先王是被敌人的暗箭射死的,之后他的儿子加冕为王。新王释放了所有地牢里的叛军家属,并下令叛军中只要有人放下武器投降,也可既往不咎。很多地方的叛军便纷纷降旗归附,平叛变的顺利多了。当时阿芙瑞诺的祖父已死,阿芙瑞诺的父亲夏尔领导着那路叛军,眼见着自己的力量和国王的军队此消彼长,便自觉希望渺茫,于是便率部投降。为此,国王给了他伯爵的头衔。”
可能是安眠酒起效了,吉利特伯爵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陷进枕头里,嘴里仍然念念有词。“可是阿芙瑞诺却为此恨他的父亲,他的很多朋友,以及所有的叔叔都在与王军战斗中死去。于是随父亲投降后的他便开始自暴自弃。”
伯爵闭上双眼,似乎睡着了。贝伊娜把手伸进口袋,刚触到“神之吻。”吉利特便又咳嗽起来,痛苦地呻吟道:“我不该……不该让那孩子替我出场,我想让他得到重用,可是却害了他,这可能是我的报应吧”。”他看向贝伊娜,眼神朦胧而又恐惧。
他在竭力抵抗着睡意,贝伊娜意识到。但最后伯爵还是沉沉睡去,甚至当她用“神之吻”的红色锋刃划破他布满血管的手背时,他都没有半点反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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